2020年的夏天,山中這條川地麥田也格外的金黃,沉甸甸的麥穗就是山里希望與收獲。
這是一個被稱為“熱夢”的夢想。
最初,在11年前的小山村,老師心中的夢想,是讓那些散在山野里的孩子能回到教室,能把有限的的基礎知識多學到一點,或者能把目光看得遠一點。而山里孩子們心中的夢想,則是今天學校是否開門,是否有“營養(yǎng)午餐”,大山是否會有外面,外面的大山上是否也能放羊、放牛。于是,兩種夢想在碰撞、交織著,演變成一個藝術團,叫做“熱夢科巴”,讓老師有了教學的依據(jù),讓孩子有了放飛的翅膀。
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,老師帶著熱夢科巴的孩子就在這座大山里,用貧困和艱險當作自己雙腳,把夢想當作心中的火焰,用藝術撥開迷霧、點燃希望,開始在出山路途上前行。到了2017年,這個小小的藝術團得到文化部藝術司的幫扶、支持前往香港、澳門,代表內地民族藝術進行文化藝術交流,接著20個孩子進入青海藝校,在省城開始了正規(guī)的舞蹈藝術學習。
科巴山村夢幻般絢麗的赤色大山
這些孩子終于知道,原來舞蹈是可以如此規(guī)范地完成,有著痛苦卻在之后又是燦爛的輕盈;原來自己也能離開赤裸紅山崖,不再是“藍天當教室、溝坎石頭為器械、寒風凜冽做練功服”的窘迫,而是在明亮寬敞的排練廳,跟著專業(yè)老師學習。這些曾在高原用荒野做自己練功房,把蒼天當作排練舞臺背景的孩子們,終于有了一個系統(tǒng)學習藝術,讓才華通過練功而變得更加絢麗的機會。
就這樣,20個曾被困在大山中的孩子成為舞蹈生,在完成三年專業(yè)性中等職業(yè)教育的同時,還組團多次參加過國際交流演出,參加過國家兒童戲劇節(jié),參加過近百次舞臺或戲劇演出,甚至還代表國家出席“中國國際民間藝術節(jié)”。
在大型國際藝術節(jié)舞蹈大賽現(xiàn)場,每年,這些孩子的出現(xiàn),都能深深打動專業(yè)評委老師,他們說這些孩子簡直就是在用生命來詮釋舞蹈深奧的美學,把那種刻在骨髓里的韻律畫在空中,形成曼妙的形體語言。
這個叫做桑毛的女孩,此時還蹲在家里的麥田跟前,她暫時無法想象山外的那個大學會是什么樣子。
在麥田里忙著收割的群熱吉,她的錄取通知書上寫的是“中南民族大學舞蹈學院”,這個舞蹈精靈將會在舞臺上綻放自己的光彩。
同樣是桑毛,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來得比較晚,這天她正在家中牛圈里喂牛,錄取通知書上寫的是“山西傳媒學院舞蹈學院”。
到了2019年底,這20個孩子在青海藝校畢業(yè),全部參加青海省舞蹈專業(yè)大學資格考試(藝考),并都獲得了專業(yè)資格,可以參加全國高考。
這些孩子文化課十分薄弱,加上山中網絡無法保障,更不能奢望通過網絡來做高考補課。好在到了四月下旬,藝術團從西寧高薪請來高考補習老師,讓藝術團的20個孩子集中住宿,在料峭春寒下的房子里開始補課。這些孩子每天早上起來,就會集體到放羊的大灘上跑步,好多冰碴子在腳下被踩碎,羊群消失在荒野里,孩子們則分散開進行背書、相互提問、逐漸掌握知識。
這幾乎是從零基礎開始,準備陌生的文化課,用自己多年在全國巡演積累下的閱歷來置換知識,用毅力來踏過一道道溝壑,掌握一個個知識點。三五天就一場模擬考試,考試卷子從稀稀拉拉筆跡到逐漸有更多的筆畫出現(xiàn)在紙上,一直考到第9次,大家終于對高考的思路和結構有了點認識,模擬出來的分數(shù)也不再那么難看。很多孩子說,他們復習才知道,原來自己在國內走過那么多城市,見到那么多的事情,都在這次高考復習的內容之中。
或許,這些山中孩子的夢想太熾熱,任何寒冷都無法凍結追求的腳步,任何蒼涼也無法阻擋他們去縮短與城市孩子間距離的努力。只有“最后的81天”,然而,就在這短短時間里,在一片荒寂大山中,世界上最為獨特的高考備考場地,20個山娃完成了高考的準備,完成出山考試的夢想。
2020年的7月25日上午,青海省高考可以進行分數(shù)查詢了。焦慮萬分的20個孩子,都聚集在藝術中心,一個個都在刷著自己的手機,查看自己分數(shù),而藝術團的團長先巴則是兩個晚上沒有睡覺,每到夜里就在刷手機,生怕有消息錯過了。到了11點,突然第一個孩子刷到了自己的分數(shù),一聲尖叫,那是拉毛才讓,她的文化課總分到了242分,加上藝考專業(yè)分是239,再加上民族分,總分達到501分。接下來又是一聲尖叫,此起彼伏,所有人的分數(shù)都超出自己的預估,接著變成一場接著一場的痛哭。
知道分數(shù)后的索南措毛,從很遠的地方一直尖叫著喊阿姐,然后飛奔過來,高高跳起,撲在幫著她復習的阿姐周毛身上,肆無忌憚的嚎啕大哭。所有孩子都站在她身邊陪著她一起大哭。在復習那段時間里,她幾乎把自己逼到精神崩潰,經常夜里突然會大叫起來,把別人的被子都揪過去攥成一團。或者在課堂里突然兩眼發(fā)直,就坐在那里一言不發(fā),簡直控制不住自己。因為,她實在是太想把成績追上去,可自己總是在最起碼的知識和邏輯上提不起來,導致分數(shù)總也上不去,甚至都厭學到極點,但發(fā)泄完畢之后,回過頭來,她還繼續(xù)去學習。
青海高原上的天格外的藍,熱夢科巴藝術團的20多個孩子全部都考上了大學,他們將要走出大山。
熱夢,一個大大的夢想,把曾經的放牛娃都推著走出大山,實現(xiàn)大學夢想,開始全新命運旅程,未來,還有有新的奇跡和夢想,將被實現(xiàn)。
當大家都在哭泣的時候,一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拉毛卓瑪,則一個人靠在大門上抹眼淚,因為在最后幾次模擬考試時,她的成績在下滑,屬于高考復習中的疲勞階段。不過,她的高考成績還是不錯的,加上她的舞蹈成績和民族分,總分還算比較理想,上本科沒問題,且還能是一個不錯的大學。到了夜里,她給我發(fā)了一條微信說:“老師,真的謝謝你,為我們付出這么多,真的感謝你,一直沒有放棄我們?!?/span>
回過頭來看看這些孩子,他們的原來不過就是山里的一群“野孩子”,放在田野里那么弱小那么不起眼,要問他們大山的外邊還會有什么,他們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。2012年,我在進山給他們當老師時,除去不斷撕掉的小學課本以外,就再沒有其他的書存在,他們幾乎聽不懂我所使用的任何借用語言、邏輯、字詞、說法來講解的通識教育基礎。2012年的夏天,為了讓山里孩子能真的對山外有所認識,在安徽一家企業(yè)的資助和安徽商報的幫助下,我組織10個孩子和一個藏族老師,在小徐老師帶領下,到合肥做了一次“破天荒”的出山游學參觀,這給10個孩子的心靈帶來了無比的震撼。
當年,在山里教這幫山里藏族娃娃,我只能通過各種手段,甚至要他們吵架找我告狀評理的方式來學習漢語,只能教他們最簡單的唐詩、兒歌來學習文字。通過他們第一次出山去合肥,才有了以后2013年的夏天12個孩子前往北京,來到了天安門,才有了2014年的歌舞劇《熱夢科巴》,才有更后來的出山演出,到全國各大城市舞臺上巡演,又接著做了更多的兒童劇、木偶劇、音樂劇、聲樂套曲、舞劇、話劇,才有了這些山娃一步接著一步地往山外走,再回到山里重復新一輪的追求。
直到2017年,這20個孩子進入青海藝校上學,這些孩子站在學校大門里哭成一團。我站在門外給他們提要求,最重要的一條是不要有人掉隊,要堅持完成藝校的三年學習。那時,雖然已有藝校畢業(yè)且條件成熟的孩子可以去考大學的說法,但怎么考,如何去考,我們心里一點的把握都沒有。只有用熱夢科巴的慣例:當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,堅持便是唯一的辦法了。結果就堅持到了現(xiàn)在,堅持到20個孩子無一掉隊地完成青海藝校學習,堅持到藝考他們所有人都獲得不錯的考分,堅持到高考成績全部公布,20個孩子一個不落地都過了高考的分數(shù)線。
山中鞭炮齊鳴,整個藝術中心都像是在地動山搖中要飛起來似的,所有科巴五個村子都被震動了,因為這是這個山村從來沒有發(fā)生過的事情,一下有20多個大學生誕生(除去20個通過藝校參加高考的孩子之外,還有幾個孩子通過普高學習也考上了大學)。
聽著鞭炮聲響,一個老奶奶跑來拉著我的手說:“老師,這些年你太辛苦了,那么多嘴巴都說這么做不行,學個跳舞啥也干不成??赡銖膩頉]聽他們的,沒理睬那么多阻攔,一直帶著孩子們往前走呀?,F(xiàn)在,孩子們都上大學,你太辛苦,太辛苦?!?/span>
2012年,格熱措就跟在我身后,不管我有多少次批評,卻從來沒見她打過退堂鼓。當年在舞臺上演老奶奶,穿著一件皮大衣,在30多度高溫的舞臺上人就跟在水里撈出來一樣;后來獨唱時,嗓子發(fā)炎還是含著水堅持把歌唱完。這次高考成績出來,她跟我說,老師,我一直激動著,激動著,激動著!
那個從小沒有父親的加羊吉,以前做什么都特別膽怯和敏感,卻用自己歌聲不斷詮釋天籟之美,這次總分出來后看到我,一直在弱弱地問我:“老師這是真的嗎?真的嗎?我能上大學了,以前我從來不敢想的,我能上哪個大學呢?青海師大嗎?”
周毛卓瑪則拉著臉跟我說:“老師,我的分數(shù)超過分數(shù)線一百分,可我上不了大學了,因為家里兩個人都上大學,可能負擔不起的?!蔽腋嬖V她:“沒事的,只要過了分數(shù)線,后面一切都不是問題,因為最困難的時候我們都熬過去了……”
分數(shù)出來后的一個月時間里,孩子們經過反復磨礪與思考,最終選擇了不同的大學,獲得了不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。
我們奮斗了這么多年,最終把所有的孩子,全部都送進了大學,熱夢,一個夢想,竟然如此完美地給出了結局。山中的放羊娃,在極度貧困與封閉的山村,在走出大山的路上,遭遇過難以想象的艱險,但孩子們矢志不渝,老師們從不氣餒,這是他們最好的結果。
2020年的8月23日,我在科巴大山中給這些考上大學的放羊娃舉辦一場大山特有的慶典。上午10點鐘,在激昂的音樂中,這些曾經的山娃走進場內,他們在家長、山外來祝賀的企業(yè)代表和老師們歡呼中向大家施禮。當走秀音樂戛然停止時,孩子們已經站列一排,接受藝術團頒發(fā)畢業(yè)證書和獎勵證書。此時,所有孩子像是突然明白:他們即將離開熱夢科巴。所有的孩子眼淚都在眼眶里盈盈滿滿,有的孩子哭得都蹲了下去,他們明白今天跟昨天是不一樣的,一切都將在此時告別。
熱夢科巴的奇跡,就此進入新的階段,開啟了新的征程。眼淚,就是告別與開始的記號,當眼淚干了的時候,剩下的應該是繼續(xù)堅持和努力。
他們齊聲朗誦《在熱夢開始的地方,繼續(xù)放飛夢想》:
我是赤裸紅山崖下一棵弱小的草,
我是桑煙裊裊中飄散的一粒渺渺灰塵。
我們是游蕩在高原群山中的一群羊,
我們是有著翅膀卻不會飛翔的小鳥。
科沿河在村子前面流淌過八年的光陰,白塔上鈴鐺也敲過好多過往的春夏。
我們曾在山崗上眺望大山的邊緣,
我們曾在小河邊祈求流水的回答,
誰能告訴我,大山的外面,還是大山嗎?除去這些山,還存在些什么呢?
八年前,大山里終于有了我們的老師,帶著我們在風雪中練功,在暴雨里排練歌舞劇。
因為老師說,大山外面是知識的海洋,外面有一個精彩的世界,只有努力才能有希望,
唯有努力和堅持才會有希望。
于是,我們跟著老師一起,開始了八年的努力與堅持。
大山很高很高,寒冬很冷很冷,小路很長很長,每一個動作,每一個表演,串聯(lián)成為我們成長中的戲劇,在舞臺上講述科巴故事,在故事中完成我們的成長:
從未想過,我可以到大山外面的世界,從西寧到北京、西安、深圳、哈爾濱、香港、澳門,我們到的地方越來越多、越來越遠。
從未想過,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——唱歌、跳舞、表演,在舞臺上講述自己和家鄉(xiāng)的故事。
從未想過,我會有機會接受專業(yè)的聲樂、舞蹈教育,穿著練功服,在四面都是鏡子、沒有風吹日曬的練功房里跳舞、訓練。
從未想過,我們的舞臺越來越大,從科巴完小的操場到梅蘭芳大劇院,從國家兒童戲劇節(jié)到中國國際民間藝術節(jié),我們可以代表青海和中國,與來自世界各國的代表團同臺獻藝與交流。
從未想過,我們可以連續(xù)五年在北京國際青少年文化藝術交流周上獲得金獎。
從未想過,這座大山里的藝術中心,會是夢開始的地方,也是放飛我們夢想的地方。
從未想過,我們會堅持這么久,會有這么多的人來幫助我們。
從未想過,我們很快就要去上大學了。
從未想過的事情,或許還有很多,但無論如何,所有的努力和堅持都沒有白費,這是我們夢想開花結果的最美時刻,也是新的夢想開始的瞬間。
《熱夢科巴》歌舞劇里曾說過:
科巴在哪里,大山就在哪里;
桑煙在哪里,神明就在哪里;
心靈在哪里,夢想就在哪里。
一切源于熱夢,而這個夢還在繼續(xù)……
責任編輯:王燦燦 校對:海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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